钨资源的战略价值与供应体系，中美的双向出牌路径
思瀚产业研究院    2025-06-27

传统供应体系中，全球 80%钨资源来源于中国，而高端应用技术由欧美主导，然而来自中国产业升级阶段的外向力与欧美保护本土产业的抵抗力相互碰撞，成为当下供应链重构的底层动力。钨具有广泛而重要的应用场景，与国防军工、工业制造、高端装备等战略性领域密切联系。

中国及欧美都将钨列入关键战略性材料清单中，钨金属不仅决定工业制造的成本及效率，也决定武器系统性能的天花板，全球钨产业博弈是工业化国家争夺先进制造基础要素的缩影。

2024 年 9 月，美国扩大对华钨产品加征关税的名录，是美国试图减少依赖，维护关键性行业供应链安全的举措。基于钨金属广泛的、战略性的应用价值，又推动中国以资源优势反制美国的技术封锁，抑制其产业链正常运转，进而促使 2025 年 2 月中国对钨出口（涵盖矿石、化合物、制品及技术）实施全面管制。

从中美产业政策及全球的钨贸易流向分析中，尽管中短期内欧美国家对中国钨金属依赖度仍保持，但其在钨矿开发、终端回收及构建相互依赖的金属供应链上持续投入，或将削弱中国在优势金属资源的话语权。因此，中国推动产业升级，进而促使高端金属材料及产品的国产替代、出海争取国际市场份额，可能成为钨行业未来发展的长期叙事。

全球钨产业的长期趋势或将呈现出资源控制权争夺与技术升级并行、供应链阵营化的复杂形势。中国凭借资源及完善产业链仍将保持主导地位，也寻求资源出口限制与全球合作的平衡；美国寻求供应链去中国化的战略，但面临成本、技术和盟友协调的多重挑战。我们认为，资源控制方面，中国会通过填补地缘缺口，保持资源优势，而美国则倾向于建立盟友供应链，降低资源对外依赖程度（“去中国化”）；产业布局方面中国将努力于占领技术制高点，推动钨产业升级，扩大国际市场份额，而美国则使用关税政策引导进口多元化，依托盟友开发或启用钨矿山增加供应；技术竞争及应用端中国依托于汽车、航空及电子等高新产业引领，而美国除研发替代材料外，或倾向于重建产业集群。

1、中国产业政策瞄准转型升级、管控与技术反制

中国的钨行业管制政策覆盖产业链上下游，在钨矿开采及生产环节采用了总量控制、矿业权审批管理、产业结构调整指导、行业准入管理/规范条件、工业发展规划等政策举措。在销售出口环节采用过出口关税、配额管理/出口许可证制度、管制清单、技术限制、最终用户审查等具体措施。自 1980 至今，中国钨制品出口经历了鼓励出口到严格管制的多阶段调整，完成从初级产品到中高端产品的出口转型。

1980-1999 年——出口创汇、产业起步

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对部分钨产品出口实施退税政策，鼓励出口。1985 年中国实施的出口退税政策，钨、锡的出口退税率为 17%。外经贸部出台出口许可证分级管理的规定，出口许可证商品分为三级管理，第一级由经贸部审批签发，第二级由经贸部驻口岸特派员办事处签发，第三级由省、自治区、直辖市及计划单列市经贸厅签发。其中，钨被列为一级管理的品种。

改开早期国家为了出口创汇，稀缺矿产贸易政策关注出口业绩，不对数量进行限制。政府很快也意识到资源流失过快的问题，至 1991 年，国务院发布《关于将钨锡锑离子型稀土矿产列为国家实行保护性开采特定矿种的通知》，将钨列为保护性开采特定矿种，开始对总量进行配额管理，旨在加强矿产资源管理的法定要求，推动优势矿产保护和合理开发。

2000-2014 年——政策收紧、产业转型

2000 年，外经贸部、国家经济贸易委员会、国土资源部开始加强钨行业综合治理有关问题的通知，严格控制钨矿开采总量，严格控制钨品生产总量，严格控制出口总量。次年，开始加强钨矿开发管理工作，依法查处无证开采,坚决取缔个体(联户)采钨，进一步规范和加强采矿权管理，对钨矿开采企业进行一次全面清查。2004 年，国土资源部开始下达钨精矿总量控制指标，并加强开采监督管理。2005 年，发展改革委等部门开始加强行业准入和产品出口管理，进一步完善钨、锡、锑行业准入制度，调整关税政策，引导产业转型。

2005 年 5 月 1 日，国家财政部、税务总局将钨及钨制品的出口退税下调（由 13%调至 8%）； 2006 年起，将钨及钨制品的出口退税再次下调（由 8%调至 5%）；2006 年 11 月 22 日起，禁止钨精矿加工贸易；2006 年 9 月 15 日起，钨品出口退税全部调整为零；2007 年起，初级钨产品的暂定关税提高 5%～15%，其中，钨钼等稀有金属原矿的出口关税至 15%，APT、三氧化钨、钨粉、碳化物钨、未锻轧钨等钨产品征收 5%的出口关税。2008 年，又将钨铁、钼铁的出口关税从之前的 10%上调至 20%。

2015-2019 年——政策放松、产业升级

上一阶段中国政策逐步收紧，虽然对稀缺矿产出口过快增长有所缓解，但也引发欧美主要消费国的不满，并诉之于世贸组织。2014 年 8 月，由于 WTO 就美、日、欧申诉中国稀土、钨、钼出口管制措施案做出最终裁决，以中国败诉收场，因此中国稀缺矿产贸易政策做出重大调整，从管制型出口转向更开放的出口贸易政策。2002-2015 年期间，钨制品被列入出口配额商品管理范围，并对直接出口企业资格制定严格的准入制度。

自2015 年起，中国对钨及钨制品取消配额管理，实行出口许可证管理制度。同时也在此期间，中国瞄准钨产业升级，并进一步规范生态环保要求。2016 年 2 月，工信部制定《钨行业规范条件》，废止 2006 年 12 月发布的《钨行业准入条件》。2018年 11 月，国家统计局发布《战略性新兴产业分类(2018)》，“硬质合金及制品制造”列入“新材料产业”。2019 年 11 月，国家发改委发布《产业结构调整指导目录（2019 年本）》，将用于航空航天、核工业、医疗等领域的高性能钨材料及钨基复合材料列为鼓励类产业。

2020 至今——管控升级、技术反制

2020 年 12 月 1 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口管制法》正式施行，明确了出口管制领域实行清单管理制度；2024 年 12 月 1 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两用物项出口管制条例》正式施行，对两用物项出口管制清单的制定、调整程序和要求作出具体规定； 2025 年 2 月4 日，中国宣布对铟、钼、钨、铋、碲等五种战略关键矿产及相关技术、设备实施全面出口管制。

中国对钨所实施的全面出口管制，管制范围涵盖钨矿及其精矿、仲钨酸铵、偏钨酸铵等钨化合物，以及钨条、钨粉、碳化钨等钨制品 ，同时包括相关技术、设备。钨出口管制并非禁止出口，而是对特定的钨相关物项的出口进行规范和管理。出口经营者出口相关物项应当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口管制法》《中华人民共和国两用物项出口管制条例》的相关规定向国务院商务主管部门申请许可，出口符合相关规定的，将予以许可。出口经营者需对管制物项的最终用户和最终用途实施严格监督，确保不被用于与许可不符的目的。 若违反规定，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包括罚款、暂停或撤销出口许可等。

2、美国产业政策意在降低依赖、重建关键产业节点

美国钨产业从 1980 年至今经历从自主、衰退、依赖、重构的过程。全球自 1980 年代开始由于中国钨品出口增加、冷战结束各国抛售钨储备，钨价长期低迷在全球范围内引起钨矿关闭潮，自然也冲击到美国本土生产，至 2000 年美国已陷入进口依赖状态。

但美国始终存在“关键矿产”战略意识，在 2010 年中国对日本禁运稀土两个月后触发欧美对关键矿产更为强烈的安全焦虑，并于 2015 年前后开始推动供应链重构，政策焦点从产业保护转向创新驱动，再正式升级为关键矿产安全战略。

1980-1999 年——低价冲击、钨业衰退

1980 年中国出口冲击之下，美国本土钨业产能迎来关闭潮。1979-1981 年期间美国年均钨精矿交付量为 3000-3500 吨，中国钨品以低价进入国际市场迫使矿山减产，1982 年交付量同比减少 55.6%至 1575 吨。美国矿务局估计，至 1987 年美国本土钨精矿交付量已减少到仅 60 吨含钨量。同期间内，美国 APT 年产能共 12247 吨，但实际产量也从 8060 吨下降到5170 吨，而进口自中国钨金属量占消费比重却达到 24.6%。

美国钨工业为了保护自身国内市场，对内努力扩大美国本土钨市场（钨穿甲弹、防辐照重钨合金薄板产品），对外则极力反对中国产品大量涌入——采取贸易保护主义，签订中美有序销售协会（OMA），将从中国进口的 APT和钨酸数量限制在美国年消费量的 7.5%左右。美国钨业界亦想借此迫使中国以更低价格对美出售精矿。彼时中国为了出口创汇，促使中国转向发展及出口附加值更高，价格波动更小的深加工制品。冷战结束后国际市场钨供应充足，美国钨矿企业复产意愿低。

1992 年冷战结束后，美国国防部决定减少大部分物资储备，同一时期，俄罗斯等国家开始向国际市场出口钨，至 1994-1995年中国、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大量释放钨库存，使得国际市场钨供应充足。而美国自 1999 年中旬也开始销售钨库存，至 2001 年底基本销售处理完毕，销售前钨精矿、钨铁、钨粉及碳化钨粉库存达到 3.7 万吨，此举进一步压制本土复产意愿。

2000-2019 年——依赖进口、安全焦虑

2000 年之后美国国内钨供应转为依赖进口和废料回收。根据 USGS 资料，2000 年美国尚有10 家公司具有处理加工钨原料的能力，46%钨供应来自废料回收，新旧废料比例约 20:80，新废料来自生产中间环节，旧废料来自废弃终端产品（回收率达 66%）。这一时期中国已开始主导全球钨供应，又随即步入出口政策收紧时期，直至 2014 年 8 月 WTO 对出口管制措施案做出最终裁决后，取消出口配额管理。

2015 年前后欧美等国基于“关键矿产”战略意识，钨供应链重构萌芽。从 2008 年金融危机以来，美国重新开始制定战略性矿产资源战略，该年美国发布《矿产、关键矿产和美国经济》报告，确定 11 种高技术矿产清单，此后逐年发布相关报告，提供针对关键矿产战略的系统性指引。2015 年加拿大矿业公司 Almonty 收购韩国 Sangdong 钨矿，是其在 1994 年因钨价低迷时被关停后重新进入业界视野。2017 澳大利亚 Dolphin 钨矿获得当地政府环境许可，自1992 年关停后开始推进矿山重启。

2020 年至今——战略调整、重启供应

当前美国钨金属对外依赖度达到 95%，中国是其钨资源进口的主要来源国。根据 USGS 资料，自 2015 年以来美国未进行钨的商业开采，以钨精矿及其他形式的钨原料计，2020-2023年美国进口来源的主要国家占比基本保持为中国 27%、德国 14%、玻利维亚 8%、越南 8%。美国在冶炼及制造端的产业链布局完整，可稳定供给重要钨产品，现约有 7 家美国公司具备将钨精矿、仲钨酸铵（APT）、氧化钨和（或）废料转化为钨金属粉末、碳化钨粉末和（或）钨化学品的能力。

美国降低对外依赖的行动之一是通过关税政策转移进口来源。2018 年钨被列入美国关键矿产清单，对中国钨制品加征 25%关税（301 条款）。至 2024 年美方在原有对华 301 关税基础上，提高对自华进口的包括钨在内的关键矿产等产品的加征关税，其中 5 月 14 日公布清单涉及钨精矿、氧化钨、钨酸盐、碳化钨、钨粉，9 月（美对华加征 301 关税四年期复审最终修订结果）还新增了未锻轧钨（包括简单烧结成的条、杆），钨条、杆、型材及钨制异型材、板、片、带、箔和其他钨制品，加征关税税率为 25%。

其次，美国通过《国防生产法》（DPA）加大开发新钨矿投入，增加基础供给。俄乌冲突后，俄罗斯钨供应被美国制裁排除，导致其供应链变得紧张。尽管美国已推动重启韩国 Sangdong矿（Almonty 公司），锁定长期低价供应（235 美元/吨度），于 2024 年 9 月正式投产，45%产出供应美国买家 Global Tungsten&Powders。但全球范围内新矿山项目开发周期长、投入成本较高，以及中国对钨原料的垄断性地位，美国的进口依赖度难以在短期内大幅降低。

进一步，根据美国国防部工业基础政策助理秘书办公室公开的制造能力扩展与投资优先级（MCEIP）投资路线图显示，在特种金属方面，2025 财年有 1500 万美元用于钨矿开采，620万美元用于钨矿可行性研究，2026 财年有 1500 万美元用于钨矿储量研究等。

其中，加拿大矿业公司 Fireweed 已获得美国国防部根据《国防生产法》授予的 1580 万美元，以推进旗下 Mactung 钨矿项目的发展。Mactung 项目是全球少有的高品位大型钨矿，2023 年技术报告公布了 Mactung 项目最新的矿产资源情况：矿产资源总计有 4150 万吨控制资源量，WO3品位为 0.73%，以及 1220 万吨推断资源量，WO3品位为 0.59%。

据 Fireweed估计，除已披露的现有矿产资源外，Mactung 项目还有潜力实现一个储量在 250 万吨至 350万吨之间，WO3品位在 0.4%至 0.6%之间的勘探目标。2025 年，Fireweed 将开展包括钻井、冶金测试和流程优化在内的全面项目，以支持新的可行性研究。

近三年美国钨消费总体上对中国的进口依赖程度略有下降。2022-2024 年美国自中国进口的钨原料从 3200 吨降低至 2000 吨左右，占中国出口份额下降至 10.8%。分产品看，2024 年美国从中国进口的主要钨产品包括偏钨酸铵 43.8%、钨粉 14.3%、碳化钨粉 11.5%、未锻轧钨 11%，其中进口份额较大的偏钨酸铵、碳化钨粉持下降趋势。

在下游钨产品方面，美国的钨消费结构中 60%为硬质合金工具，2024 年美国对华进口的硬质合金刀片 170.3 吨，同比9.4%。硬质合金产品从材料上尚无被替代风险，潜在替代品如钼碳、铌钛或钛碳化合物的硬质合金会导致成本增加或产品性能下降，无法实现完全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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